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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七年.三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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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七年.三世

老公爺若有所思地凝望張鈐一陣兒,掩在寬袖中的手掐指算了數息,老人家眉頭蹙得越發緊了。

依據剛剛問到的張鈐八字推演,眼前少年是殺印相生的命格,一入官場必登高位,但月份生得不好,生生死死、死死生生的命數著實坎坷,且娶妻妻早喪,無子送終命。

“張鈐,你何時去向吳家三姑娘下聘?”老公爺抿了口茶,轉而將目光傾註到孫女身上,“我家小野定下了錦衣衛指揮使金寧家的老九,我對這小丫頭沒有多高的期許,日後能當個富貴閑人便可。你老師吳先生對自家侄孫女的期許倒高——”

老公爺放下了茶盞,拍著孫女的肩膀道:“小野,記住爺爺一句話,追名逐利容易引火燒身,權啊勢啊你都不要放在眼裏,咱們能有個安身立命之地足矣。”

徐稚棠略作思忖,面朝老公爺笑道:“爺爺又在和我打謎語了,咱們這樣的人家,失了富貴權勢,不就落魄了嗎?喪家之犬也能有安身立命之地?”

“咱們是怎樣的人家?大昭開國前,徐家的老祖宗就是老實巴交種地的,我常對你三位堂兄說,讀書哪有種地好,種地的收的糧能供百姓果腹,他們讀書做官的能幹啥掌刑獄的寫不來公正二字,父母官父母官,你見有幾個官當了百姓的衣食父母?”老公爺從軟塌上起身,戲臺上開始唱《南柯記》,他跟著哼唧道:“為問東風吹夢幾時醒?”被丫鬟攙下了燕子樓,乘舟回寶慶堂去了。

徐稚棠與張鈐共靠在朝戲臺那面的欄桿處。

徐稚棠:“張鈐,我爺爺好像料到了魏國公府的結局,前世我死後,徐家兒郎皆被流放古長城為奴,女眷則沒入教坊司為妓,再後面的事我便不知了。張鈐,你知道我死後第四年的事嗎?”

“知道。”張鈐頓了頓,“臣不說,前世娘娘眼裏見不著的那些是天機,但請娘娘放心,徐家子孫後代未成喪家之犬。”

徐稚棠轉身面向他,“張鈐,我到底是怎麽死的?我以為自己是為弘正帝擋劍而死?但在棺中仿佛又多活了幾個時辰。”

一時間,張鈐眸中晦暗如潮,他白皙的額角處凸起幾根細細的青筋,“這是娘娘第幾次重生?”

“第一次,難道你不是嗎?”徐稚棠有些訝異,手裏執的團扇跌入樓下的玉湖水中,扇影消逝的水面泛起圈圈漣漪。

“不是,這一世是臣第三次重生,臣見娘娘活過三世、死過三次,每一世娘娘都未活過二十六歲。”張鈐眼角略微濕潤,“這一世,娘娘能記得與臣的前緣,臣不勝欣喜。”

“我是造了什麽孽?這一世我不會在二十六歲前又要躺進棺材裏了吧。”徐稚棠驚得打了一個踉蹌,張鈐伸手托住她的手肘處,才免得腳軟的她跌坐在地。

“娘娘,臣一直在想使你活下去的法子,前世娘娘只差一點點、只差一點點就免於一死。娘娘若信臣,從此刻開始,按臣的話行事,可保性命無虞。”張鈐面無表情,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,白凈修長的手指攀在她外衣手肘處繡的團花蕊心上,他的掌心微微發燙,心被一團熾烈的火烤得焦疼。

“張鈐,我該如何信你?前世我與湘王密謀在團圓家宴上發動宮變奪弘正帝的權,你本是湘王的棋,為何到生死一線又要帶兵勤王救駕保下弘正帝?你知道我死後有多不甘嗎?弘正帝懦弱無用,那把龍椅他不配坐。”徐稚棠退後半步,以袖掩面低聲抽泣起來。

前世她十五歲就嫁給尚是太子的弘正帝,困在坤寧宮中當了十年有名無實的皇後,日夜煎熬,好不容易等來了逼弘正帝退位的機會,最後卻被張鈐攪和黃了。

“臣不想娘娘失身於湘王。”張鈐無聲一嘆,他有不得已的苦衷,難說出口。

徐稚棠冷冷笑道:“先倒弘正帝,我再與湘王同歸於盡,這一切我都謀算好了。”

“是臣低估了湘王對娘娘傾慕之情,前世宮變那夜,他死於臣劍下後,還望著娘娘屍首的方向不肯瞑目。但臣還是不後悔,叔嫂不倫之戀有損娘娘的名節,假如臣稱了娘娘的心意,後世史官該如何寫娘娘?紅顏禍水、亡國妖姬,這些名號安在娘娘身上不妥至極,臣守不住自己的清白幹凈,卻要守住娘娘的清白幹凈。”張鈐覺得自己話多了,後面幾句話本來沒有必要在她面前說,或許他為她做的許多事都是他在自以為是,說不準還傷了她的心。

到今時今日,徐小野最多記住他二十六年,可他,卻記了徐小野百年之久。

第一世,徐小野嫁給了一位家世寒賤的書生,後來那書生三元及第,獨有憂國憂民之心,一心撲在廟堂之上。夫妻間聚少離多,徐小野郁郁寡歡病死在弘正十一年暮春,留給她那寡情薄幸的夫君和離書一封,勸夫再聘高官之女、賢良之妻。書生活到八十八歲,成了名垂千古的賢臣,妻死後他並未續弦,也未與亡妻徐小野合葬一穴。

第二世,徐小野並未嫁人,經營醫館治病救人,上半年她坐館寫醫書,下半年她當游醫四處施藥,受她恩惠的百姓有上萬之數,甚至有人為她修廟塑像,弘正十一年暮春江南生了一場瘟疫,徐小野死在了疫民堆裏,她著的醫書被皇帝下令焚毀,連帶她留下的那張治瘟疫的方子一起燒成灰燼,因為瘟疫的源頭是皇帝求長生的貪念。

第三世,也就是前世,徐小野成了大昭的皇後,除了皇帝,沒人能隨意戕害她的性命,可張鈐失算了,皇帝反倒成了徐小野的催命符,她憋屈地活到弘正十一年暮春,死於一場精心布局的謀殺,暗中舉起屠刀的人不是皇帝,是太後。

“張鈐,你不必再尊稱我為娘娘,我上過當後,不會再嫁現如今的太子。方才你既說有法子保我性命無虞,我信你一次,甚至想多求一點東西。”徐稚棠語氣溫和了些,她朝張鈐福下身子,“前世我許湘王的好處,也能許你。”

張鈐輕咳了兩三聲,雙頰嗆紅。

“你當我是什麽?又當自己是什麽?我要是對你起那樣的心思,我寧願去死。其實我一直看不明白你的心意,拿前世來說,你不鐘情弘正帝,也不屬意湘王,倘若只是為了‘徐與宋,共天下’那句話,不需作出這麽大的犧牲。”

樓外細雨霏霏,湖面起了一場大霧,戲臺上的花旦扮相換成了洛神,很是應景。

“張鈐,你活了這麽多年,沒有過執念嗎?‘徐與宋,共天下’是我的執念,我放不下。”徐稚棠將手伸出欄桿外,雨點落至她掌心,一股涼意沁入她心。

大大小小的雨珠砸在飛檐上,檐角的金鈴隨風擺動,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。

張鈐沈默了幾息,開口道:“嗯,我想要一朵花於弘正十一年暮春後依然綻放,這執念已有百年,從未放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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